在进入游戏前,他是一个悬疑作家,最平庸的凡人偏要跻身最需要天分的神圣职业,靠深夜里加倍的努力和佶屈聱牙的文辞伪装天才。
追根溯源,无非是他不甘心做一个普通人,妄图像神明一样站到聚光灯下,获得鲜花和掌声。
如是数年,他身心俱疲,终于在一个午夜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,打算用死亡结束这颠倒的一生,心里未必没有留下些许留下佳话、带着美名入土的妄想。
——毕竟在樱之府,自杀是作家的常见结局。
就在这时,诡异游戏出现了。第一个副本是解谜副本,他通过多年积累的悬疑推理套路挨个试错,有条不紊地找到了所有线索TE通关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副本虽然不是纯解谜,但他那段时间刚好深陷抑郁情绪,对任何事物的感知都很迟钝,因此没有产生太多的恐惧,只是冷静而平稳地完成了解谜的部份,活到了最后。
成为正式玩家,又通关了三四个副本后,他随手上传了几个TE通关的录像,意料之外地获得了一部分玩家的关注,甚至收到了诡异调查局的橄榄枝,成为了一个科室的副主任。
他受宠若惊之余,看着自己高悬在新人榜上的名字,早已干涸的心底逐渐滋生一缕自豪的情绪。
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天赋所在——他能够很好地适应诡异游戏,进而一面享受旁人钦佩的目光,一面将自己在副本中的经历改编成,换取更多现实里的对天才的赞誉。
可惜好景不长,噩耗接踵而至。新书发表后,有人指斥他抄袭一位已故的作家,他恍然想起诡异游戏的副本并不是一次性的,有人先于他取材也说不定。
十个副本过去后,他的名字下了新人榜,总榜无名,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平庸,不过是伪装得天衣无缝,才让调查局产生了错误的判断。
那时候“傅决”这一名字已经高悬在榜前,仅次于方舟会长“林决”。玩家们谈论落日之墟的最新动向,大多绕不开这二人的存在。藤原新野心底艳羡着,想到他们亦是诡异调查局的一员,只觉与有荣焉。
除此之外,他没有精力产生更多的想法了,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泡在诡调局的资料室里,背诵各种可能对副本通关有帮助的知识;然后练习打斗技巧、训练体能……
就这样,他通关了一个接一个的副本,大部分都是TE结局,甚至还有几个副本被他阴差阳错地永久关闭了。他的排名也越来越靠前,终于出现在了总榜上。
因为一直不显山不露水,二十二年前的诸神黄昏他并未被要求到场,反而捡了一条命回来;又因为活到了最后,他的名次渐渐爬升到了前五百位,继续向前两百进发。而“傅决”的名字也正是在这时,取代“林决”成为综合实力榜之首。
没人知道傅决是如何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,诡调局对内的说法是,他是林决指定的接班人,林决预料到了失败的可能性,故意保存了一部分力量留待下一轮游戏。
但事实是,从诸神黄昏以后,“林决”和“傅决”两人的分别就被模糊了,“林决”的存在渐渐不被提起,而变成了一段晦涩的、只有少数人知晓的历史;当被问起首席玩家和公认的“救世主”时,大部分玩家的回答都是: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傅决。
2016年,藤原新野成为了诡异调查局樱之府分局的副局长。局长是联邦下派的主管行政的普通人,在和诡异游戏有关的事件上,藤原新野无疑是真正的掌权者。
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提升自己各方面的能力,尽量伪装成一个真正的配得上这个位置的“天才”,表现得冷静、理智,甚至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模仿傅决,好像那是个万不会错的标准答案。
直到……西岛花子被诡异游戏选中。
西岛花子和藤原新野相识多年,是他在现实里的笔友,也是一位真正富有天分的作家。他曾经无数用以伪装天才的灵感片段,都是从花子的只言片语中捡拾采撷的,如今终于找到了在另一个领域报偿后者的机会,他自然要紧紧抓住。
于是,他第一时间邀请花子加入诡调局,不仅将各种保命道具出借给她,还尽心尽力地讲解应对死亡点的经验。花子也不负所望,平稳地通关了新手池的副本,一举冲上新人榜前列。
在藤原新野看来,花子无疑是一位天才,就连在诡异游戏中都比他游刃有余。但幸而他伪装得不错,花子从始至终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,就像多年以前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“抄袭”,将他当真正的大作家来崇拜一样。
被天才景仰的感觉在让藤原新野自豪的同时,也施加了更大的压力,他害怕被发现他的平庸,不止一次拒绝和花子组队,用的还是“不放心使用从昔拉那儿搜来的组队指环”这种蹩脚的借口。
所以,在从直播中看到花子和傅决匹配进同一个副本后,藤原新野打心底松了一口气:见识过那样光芒万丈的人,想必日后哪怕察觉到他的平庸,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阈值提高了吧?
但他没想到的是,花子在那个副本中受到了污染,回到现实后异化度激增到了50%的临界点。
在诸神黄昏前,这样的异化度不过是需要派遣心理师进行治疗的程度,但随着越来越多诡异入侵事件的发生,诡调局倾向于对所有异化度暴涨的调查员进行一刀切的审查和收容。
这是灰色地带,藤原新野作为副局长,有权利决定如何处置花子。他枯坐了半个小时,签下暗含包庇之意的外派令,也终于意识到,他到底做不了无情无心的神,只是一个私心缠身的普通人罢了。
再后来,一切都失控了,西岛花子在路途中完全异化成了鬼怪,污染集中爆发,傅决连批数道逮捕令,到最后亲自赶往北海道,清除污染的同时也诛杀了西岛花子。
那时的傅决比现在还要不近人情,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像一台观察并伪装人类的精确机器。
在拖着西岛花子不成人样的尸体回到樱之府分局,下发严格处理污染物的命令后,他侧目看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藤原新野,用食指扶了扶平框眼镜,冷冰冰地分析:“你很愤怒,这是一种由植物神经形成的自我保护意识的应激反射行为,肾上腺素使你的心率增快、心肌收缩增强,从而使得低慧度群体在短时间内增加智量,得以处理更多的信息量。
“你喜欢西岛花子,所以为她的死亡感到愤怒,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动物将基因传递下去的需要。但很显然她的死亡无可逆转,你为她做任何事也无法达成目的。”
当时藤原新野全身血液发冷,第一次直观地知晓了“非人感”这个词的含义,他也终于知道了诡调局需要的神是什么样的,哈,绝对理性、永远冷静、没有私情,可是这样的存在真的会愿意拯救人类吗?
然后呢?他听到傅决用一种带有困惑的语气说了下去:“我想你已经冷静下来了,现在的愤怒来源于恐惧,以及大脑为了对抗恐惧而生的自我保护机制。你害怕有朝一日异化,和西岛花子一样凄惨地死去,是么?”
他再也忍不住了,起身就要和傅决扭打在一起,却被周围的调查员硬生生拉住。
那天之后,他以“包庇罪”被免职,受到审查后虽未被收容,但也从此失去元气大伤,不再能插手决策,仅仅作为一把有力的刀刃,被所属的利益集团派往各个地方。
他反而觉得轻松了,至少不用再强迫自己去假扮自己成为不了的存在,而可以安心做一个会恐惧、会愤怒、会悲伤的凡人。他时常想,如果那天接受了花子的组队邀请,结局是否会变得不同。
参与对傅决的审查是樱之府的高层交给他的任务,杀死傅决则含有他的部分私心。
审查结束后的那天晚上,藤原新野私下找到傅决,推心置腹地问:“十七年前的那个副本,后半程直播被屏蔽了,你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,会让西岛花子受到那么严重的污染,连你都救不了她?”
他获知了傅决对宁絮的包庇,误以为十七年过去,这位冰冷的机器也许会有变化。他想要一个答案,哪怕是假的,只要逻辑上说得通,他都权当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但傅决只是冰冷地看着前方的虚空,用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道:“你在西岛花子生前对她多有亏欠,所以在她死后出于非理智的情绪惯性归咎自己,并为了缓解道德上的压力强行将我纳入责任承担者的行列。
“对于那起事件的报告已经提交,你现在来找我,是因为我的某些表现使你产生了我会给出不同答案的误会吗?”他问了一句,又自己评价道,“非理智的滑坡谬论和愚蠢的扩大解释推论。”
此时此刻,藤原新野被两名状态明显不正常的代表箍住双臂,按倒在地,仰头看见两人眼底闪现的银光和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细丝,时隔多年又一次感受到一股如刀的寒意自脊髓向上攀升。
所有线索编织成链,他终于全都明白了,是傀儡师!傅决是傀儡师!
一个人可以拥有多张身份牌……共同居于金字塔顶端却多年以来相安无事……几乎是同一时间,也就是诸神黄昏之后在诡异游戏中如日中天……
原来这两个分别代表正道和屠杀流最高实力的玩家,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。傅决将宁絮外派也根本不是出于恻隐之心,估计仅仅是为了将她调离江城,防止审查中问出背后的秘辛。
诡调局的大部分人也许早就成了傅决的傀儡,那场审查说不定也是傅决本人推动和策划的,为的就是诈出反对他的人,再在这个副本里一网打尽。
藤原新野忽然很想笑,他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声嘶力竭简直像极了一个滑稽戏中的小丑,傅决搭好了舞台,傀儡们你方唱罢我登场,只有他傻乎乎地倾情出演。
被奉为“救世主”的所谓“首席”,就是那个奉行社会达尔文主义、杀人无数的“傀儡师”,这要是说出去,恐怕会被当做愚人节笑话吧?
可惜他已经笑不出来了。冰冷的细丝顺着他的手臂向下蔓延,一圈圈缠住他的尾指,他恍若被封存于琥珀的小虫般呼吸困难、动弹不得。
记忆深处有一小块画面逐渐变得鲜明,那是西岛花子见他的最后一面。
异化度达到50%的女人已经神志不清、说不出话来了,却忽然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出神,还抬手“咿咿呀呀”地指给他看。
原来早有提示,只是他从未发现……
……
神殿大厅,齐斯坐在长桌主座,用手托着下巴,饶有兴趣地看正对面戴平框眼镜的男人:“有趣,说实话,我原本以为你在意识到傀儡无法绑定小牌后,会留下几个活口带进最终副本。想不到这些年来,你也养成了斩草除根的习惯。”
“没有必要。”傅决淡淡道,“作为理性人,我会操控他们做出最佳决策,他们则负责提高参与者数量这一参数,提供充足的算力,效益远比放任他们做出非理智的愚行自我损耗要高。”
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。”齐斯笑了起来,“将自己拔擢出群体之列,以独裁者的姿态掌控所有人的命运,虽然尚未拥有神明的位格,却已经在事实上做神明才会做的事——你真的认为你还能代表人类吗?”
“如果推崇普罗塔戈拉的学说,认为情感是构成人本身的关键要素,那么我确实在诸神黄昏之后就不再是人了。”
傅决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,浅灰色的眼中倒映出蛛网的图案:“无论我的性质是什么,立场都不会改变:在最终结局到来之后,人类将自己选择自己,无需诡异游戏以及神祇的干涉。”
齐斯闻言,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无稽的笑话,弯腰捧腹,大笑出声:“真是大义凛然啊,和二十二年前一样伟大,哈哈哈哈!熟悉的口吻,熟悉的思想,哪怕换了一个壳子,你依旧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。
“那么我想问——妄图成为新神的你又该被放在什么位置呢?”
浓郁的讽刺和恶意在话语间滋长,傅决却依旧没有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重归神座的神明,用宣告的语气一字一顿道:“在我终结所有诡异与神秘,建成真正的理想国后,我会自毁,或令人类将我诛杀于神座——
“从此世间将再没有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