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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刺杀之三

晋庭汉裔 陈瑞聪 6212 2025-04-12 12:18

  

  

这场风雪来得十分突兀,但也不算出人意料。

  毕竟到了十一月,天色阴沉了许久。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,天色黯淡得也如同日蚀,更遑论在深夜。冬日的浓云遮蔽了漫天星光,使得地上的火光耀眼不可直视,而行走在冻得坚硬的大地上,却根本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,似乎人们回到了远古时天地未开的浑沌世界。

  刘羡打着火把,在黑夜中摸索着,片片雪花打落在他身上,一开始毫无重量,但走了一会儿后,肩头便积累了一层薄雪,寒冷透了下来,令他的肩膀不自觉地抖动。不过刘羡没工夫关注这些,因为他的内心也在抖动。

  这是相当罕见的事情了,自从上过战场之后,刘羡已经很久没有觉得紧张过。但此刻他不能不紧张,毕竟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情,虽然看似只是一个人的生死,却关系到一整个国家的命运,乃至上千万人的存亡。

  但刘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压力了,他已经有了一套熟悉的调节办法。在行走的时候,他放松自己的呼吸,感受自己的心跳,同时将自己的意念隔离观想,渐渐地,他感觉自己与风雪融为一体,人世的种种似乎与他远离了。

  刘羡想,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。乱局早已经注定,各个角色都已经在舞台前就位,他今日的任务,不过是当一场大戏的揭幕人罢了。

  他与诸葛延两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,从城市的东郊绕道北郊,再绕路到西郊,几乎花了两个时辰,才看到引入金谷园的渠水。这也就意味着,他们距离目的地大概只有两里地了。

  天上的雪花仍然在飘洒,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没过脚踝的霰雪。刘羡熄灭了火把,拉着翻羽马进入了芦苇丛中。由于天气寒冷,河水刚好已经结冰了,只是河岸处的河冰很薄,踩踏上去的时候,会发出嗤啦嗤啦的碎冰声。踩着稀碎的薄冰走了片刻,可以看见远处隐约有一道黑障,还有一两个来回巡逻的火把,应该是快到了。

  刘羡让诸葛延先坐下来,两人喝了点水,又吃了点揣在怀里的炊饼,稍微歇息了片刻后。刘羡测试了一下河冰的厚度,发现中间的河冰已经冻结实了,可以走马,便领着翻羽马走到河对岸,给它系在了一处杨树根上。确认芦苇丛可以遮蔽住马儿的身形后,他再缓缓走回来,和诸葛延做最后的刺杀准备。

  两人往前走了差不多三四十步,距离林荫道大概有百步左右的距离,然后开始装填刺杀用的手弩。手弩有两台,有效射程是两百步,而浸毒的特制箭矢则带了差不多五十支。不过刘羡知道,自己只有两箭的机会,一旦失败,是不可能再装第二次的。

  确认好距离和方位后,两人就在湿地上坐下,把上好弦的弩机放在手边,坐在杂草堆中等待天明。此时风已经停了,但是雪却没有停,不多时,两人的头上又积了一层雪,和芦苇枝头的雪花融为一体,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伪装。只是这有些太冷了,配合着渠水中的潮气,刘羡和诸葛延感到通体冰冷,度日如年。但他们必须在这里坚守,直到贾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天箭向晓,一阵轻雾从冰面飘上来,袅袅升上渠水两岸。但这林荫小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影往来,在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,天地间赫然已是纯白一片了。而在这冰冷的雪层下,芦苇从下到上结了一层白霜,就连刘羡的衣服也为之僵住了。

  此时寒冷是最难熬的考验,刘羡把双手拢在袖子里,不断地磋磨着大腿,保持着双手和腿部的温度。但双脚的寒冷是无法抵御的,他只能咬着牙硬挺。天天渐渐地更明亮了,但雾气也变得更大,完全盖住了渠水两岸,不断升腾,导致视野也变得极差。

  诸葛延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,突然远处传来了一些马蹄的声音,他一个激灵,抬头看见刘羡一身白霜,正瞪着不远处的白雾与小道发呆。诸葛延感觉自己喉咙都冻哑了,他低声问道:“殿下,这么大的雾,我们人都看不见,这还能成功吗?”

  刘羡急忙举手制止,等到马蹄声由远及近,再由近及远,他才慢慢说道:“不要慌,现在才刚天亮,刚才过往的都是来参会的人,我们要等的人,最起码要中午才来,雾再大,到中午也就散了。”

  事实确实如刘羡所料,不多时,小道上又传来了一些车马过道的声音,刘羡甚至能听到有些人正在相互问好,高谈阔论,其中不乏有些他熟悉的声音。

  但很快,这些声音又消逝了。伪装非常成功,大雪加上白雾,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刘羡的藏身处。刘羡在心里想,接下来,就是看陆机的了。

  老实说,他最担心的就是陆机的动作,金谷园人多眼杂,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将黄帛挂出来,又不暴露自己呢?想要骗过贾谧不难,难的是骗过石崇、潘岳他们。但刘羡随即又安慰自己,陆家传承最深的就是涵养和城府,如果陆机都做不到,他也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到了。

  时间静静流逝,浓雾也渐渐淡了,不知何时,头顶上的雪也停了,刘羡从芦苇的缝隙中往外看,可以看到岸边的柳树枝头也结了一层冰淞,仿佛梨花盛开。视野开阔之后,可以发现,除去阴沉的天空外,天地间一片洁白,树梢、芦苇丛、河冰、道路,全都被积雪覆盖了,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纷争也都被掩盖了。

  金谷园内渐渐升起几道炊烟,看上去,应该是接近午时了,雾气也全部消散了。刘羡稍微有些口渴,便从地上抓了一把雪,含在口里咀嚼着,土腥味和冰雪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他看见一人从小道出来,和看守道口的侍卫们说了什么,侍卫们顿时露出慌乱的神情,纷纷往殿内去了。而那个出来的人,则是骑了一匹马,从雪道上向东飞奔过去。

  刘羡精神一振:这应该是去给贾模报信的使者,陆机在园内得手了!

  他连忙拉了拉身旁的诸葛延,对他低声说道:“抓紧时间歇息,过会可能会有人出来搜寻,从现在开始,不允许开口说话,快则一个时辰,慢则三个时辰,就要准备做事了!”

  “贾模若到了,你看我手势行动,你还记得他的画像和我们定下的手势吧?”

  诸葛延点点头,他记得很清楚,刘羡按手就是等待,抬手就是准备动手,挥手就是杀人。

  刘羡点点头,对自己的双手哈了一口白气,继续关注芦苇外的情形。

  不久后,果然又有数十人从园内出来,到道路两旁前来搜寻,但这些人神色嘻嘻哈哈,显然并没有把搜寻的任务当一回事。毕竟在雪地下,任何踪迹都是极为显眼的,而刘羡和诸葛延来得早,头顶上的雪层已经积累了有两寸,根本不会有人想到,这下面竟然埋伏有两个活人。他们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两眼,打了芦苇丛上的雪,就没有兴趣继续搜索了。

  不过他们也没有返回园内,而是站在路口前相互交谈着,似乎在消磨时光,等待着什么。刘羡暗想,他们应该还肩负着接待贾模的任务。

  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,刘羡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他根据心跳来数数,从一数到一百,然后再从一百数到一。如此循环往复,一直到天色从最明亮的时刻,又缓缓走向阴沉,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直了。就连站在路口前等待的侍卫们,也有些不耐烦了。

  但一切等待终究是有尽头的,终于,东面渐渐传来喧腾之声,刘羡往声源处看去,可以看见有牛车朝金谷园走来,可也不只是牛车。在牛车周遭,簇拥着十来名骑马的甲士,他们披甲带刀,全副武装,马蹄与牛蹄落在雪地上,发出类似于木门合拢的声音,敲动着刘羡的内心。

  牛车走到眼前的时候,刘羡能清晰地观察到,侍中贾模那憔悴而又麻木的脸色,他穿着一身貂皮坎肩,外披狐裘披风,低着头,似乎正在沉思什么,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丈之外正有人在看着他。

  诸葛延也看见了,他作势就要动手,但刘羡伸手按住了他,示意再等一等。因为这个距离太近了,动手哪怕成功,自己也逃不出去。

  过了片刻,牛车与骑士们走到路口前,路口的侍卫们纷纷迎上去,对着贾模堆着笑脸,试图讨好这位门下宰相。而刘羡死死盯着他所在的位置,缓缓地抬起手,示意诸葛延举起手弩,等待贾模走到路口处。

  不过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些偏差。刘羡忽然发现,护卫的人员有些太多了。从他们这个角度去看,贾模被前后的甲士们挡住了大部分的身体,即使走到路口处,恐怕也只会有一小块肩膀露出来,这大大增加了命中的难度。

  刘羡有些不放心,该怎么办?要相信诸葛延的射术吗?他回头去看诸葛延,发现诸葛延咬紧了嘴唇,眼神也有些摇摆不定。事前他说得轻松,可现在看来,他其实没有必中的把握,必须要想个解决办法。

 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,贾模已经朝路口处走去。

  来不及多想了!刘羡举起手弩,一抬手,径直朝贾模身后射去。锐利如划破长空的一声刺响后,现场一片寂静。

 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,那一箭正好命中贾模身后一个侍卫的脖颈,那侍卫几乎是在中箭的一瞬间,立刻仰头栽倒。

  这一刻,所有人都愣住了,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似乎手脚都被冻结了,就连贾模也下意识地回首去看,就在这紧接着的一瞬间,刘羡断然挥手道:“快放箭!”

  诸葛延咬紧了牙关,对着目标处扣动弩机,又是一箭飞射过去。再然后,两人几乎来不及看中箭的结果,就按照事先计划,拿上弩机,立刻跃出南岸的芦苇丛,朝北岸的藏马处奔去。不过顷刻之间,一阵马嘶之声从芦苇丛中传来,翻羽如黑光般奔上了雪地。

  道路上的那些护卫的人都惊了,忙喊起来:“河里有人!”

  也有人说:“侍中中箭了!快去叫医疗!”

  现场一时间喧喧嚷嚷如同闹市,毫无秩序可言。

  但也有些机敏的人反应过来,他们催马踏倒芦苇,顺着河道朝马嘶之处奔去。可河冰上跑一匹马还好,将近十数匹马踏上冰面,实在难堪重负。在发出一连串嘎嘣嘎嘣的脆响后,马蹄豁然开了一个口子,一名骑士摔倒进冰冷刺骨的河水后,后面的骑士也来不及勒马,紧跟着如下饺子般跌落进河水中。

  河冰如同土崩般继续断裂,不过几个呼吸间,大片大片的波浪涌出冰面,将追击的去路彻底隔断了,在水中的骑士们打着哆嗦,一面随着波浪在水中上下挣扎,一面眼睁睁看着那匹黑马远去,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。

  刘羡知道身后没有追兵,但为了保险起见,他没有立刻回到洛阳。而是绕了个弯子,先到北邙山中陈寿的墓地旁歇息。当年的草庐还在这,刘羡抵达后,在这里生了火,换了一身衣服,吃了一些热食,好好地休整了一番。再用毛刷给翻羽马好好地刷洗了一番,把它身上的墨色都洗去了,恢复了爱马原本的样貌。

  休息了一日后,刘羡这才悠悠然返回洛阳。

  只是相比于刘羡的冷静,诸葛延显得极为激动,这是他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事,心情难以平复,还以为做了一场不敢置信的梦,反复地问刘羡道:“你看见了没有?我是不是射中了?”

  刘羡笑着说:“回到洛阳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
  再回到洛阳时,好似一切如常,刘羡和诸葛延悄然返回将军府后,市井间仍然非常平静,似乎皇后与太子的争斗毫不存在似的,但刘羡敏锐地察觉到,这平静有些太过分了,似乎所有的后党都停下了活动一般。而且在街道上行走,不难发现,高官们的府邸都加强了护卫与警戒,出入时也前呼后拥,不敢在街道上稍作停留。

  一连封锁了近十日消息后,在十二月甲子,鲁公府终于正式发殡,向洛阳公布了侍中贾模的死讯。他们声称贾侍中是没有预兆的暴疾而亡,但是这显然堵不住悠悠之口,其在金谷园遭遇刺杀的传闻,也悄然在官场上流传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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