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海玥再见到管事来福时,锦衣卫又一专业在此人身上体现出来。
用刑。
相比起地方衙门只会三木,打得人奄奄一息,身上没有一块好肉,锦衣卫的手段无疑更精雕细琢,循序渐进,来福的口齿还很清晰,神情却恐惧至极,心理防线已然崩溃。
但他的回答,却让陆炳很不满意:“贪墨贡珠,方威一个人绝干不了!所贪图下的钱财,也决计不止区区几万两银子!此事必有同伙,你还敢隐瞒?”
来福瑟瑟发抖:“小人真的不知呐,小人确实看见少爷把玩过珍珠,也曾疑心过……却未想到那是大内的贡品,若是知道,小人早就告官了!”
“呵!”
陆炳怒极反笑:“你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狗奴,眼里哪会有大明的君父,哪会有大明的律法?看来是不上些厉害的手段,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!”
努了努嘴,之前同样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驴脸汉子捏了捏手,满怀期待地走了上去,阴影很快将来福彻底笼罩。
陆炳冷冷一甩手,对着海玥道:“我们出去吧!”
海玥自无不可。
方威作威作福,身为管事的来福定然有助纣为虐之举,对待这种自己就是下人,却从不把其他下人当人看待的奴才,他也不会有丝毫同情心。
只是出了临时的牢房,海玥又提出了新的见解:“陆舍人以为,方威之死,会是灭口么?”
“我们想到一块去了!”
陆炳原本也有沉思之色,闻言眼睛一亮:“我刚刚就琢磨着,那‘隐雾村’的传说,是不是盗珠的同谋捏造,为了掩盖罪行,杀方威灭口?只是这法子似乎繁杂了些,何必如此呢?”
“因为死的人不止一位!”
现在正是合适的机会,海玥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之死告知。
陆炳动容:“竟有此事!那凶手真是处心积虑,这是要借魇镇之说,让知情者以自杀的方式,逃脱当地衙门的追查?”
“事实上,宗通判之死,已经被归于自杀!”
海玥道:“我们想要验证这个猜测,就得看一看,第一位死去的琼州府通判宗承学,与合浦珍珠是否存在着密切的关联?如果两者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那么真正的动机,就与窃珠脱不开干系了,甚至宗通判都可能不是第一个死者!”
陆炳脸色肃然:“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!”
正说着呢,洪七匆匆跑了过来,禀告道:“府邸内都翻遍了,没有发现装有珍珠的箱子!”
陆炳沉声道:“转移走了?还是卖掉了?”
海玥提醒:“方威如果将贪墨的珍珠卖给了当地的富户,也是一条线索。”
陆炳咧嘴一笑:“不错!这是一条好路子!”
合浦珍珠号称“掌握之内,价盈兼金”,就是珍珠拿在手掌心,比起黄金都要贵重,因为此物是皇家贡品,开采得又少,有市无价,渴求它的权贵极多。
从卖家查起,可以反过来寻找出售的路线,从而掌握线索。
这也是发挥锦衣卫的专业素养,这群人但凡调查与钱财有关的线索,行动力总是出奇地强。
“宗承学与合浦珍珠的联系……窃珠后出售的卖家……”
有了这两个思路,原本只能期待审问结果的陆炳,瞬间觉得案情的进展清晰起来,朗笑道:“不愧是琼山神探,此案有你相助,简直如虎添翼,哈哈!我眼光真好啊!”
‘你还得意上了……’
海玥心中失笑,却无自矜之色,案情脉络才刚刚清晰,不是开香槟的时候:“我想出府去拜访一下吴巡按,他与宗通判有旧。”
“好!”
陆炳点了点头,正色道:“小心些!”
“明白!”
嘉靖朝之前,对于采珠实施的是珠池太监制度,严控珍珠流入民间,大内专门派太监盯住,这些宦官在地方上都是“倚势为奸,专权生事”。
到了嘉靖登基,清除弊政,对宦官严加管束,裁抑司礼监的权力,撤废镇守太监,地方上的许多太监都被招了回去,包括广东的“珠池太监”。
所以去年的采珠,是广东省三司衙门配合廉州府完成的,能够上下其手,窃据大批珍珠的,极有可能是省内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要知道方威对外的定位,可是大礼仪新贵,吏部天官方献夫最喜爱的侄子,能够与之合谋的,岂会是平头百姓?
一旦发现窃珠暴露,指不定要垂死挣扎,对查案者下手,陆炳因此提醒海玥,注意自身的安危。
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待得海玥走出方府,隐约真的感到有盯梢的目光,打量着每一个进出之人,甚至跟了他一段路,才消失不见。
海玥不动声色,没有回西行庵,朝着城南而去。
他要去拜访巡按御史吴麟。
抵达城南院落,夕阳西下,海玥上前敲了敲门,不多时熟悉的应声传出:“来了!”
开门的是书童孙彬,见得海玥露出惊喜之色:“海公子?是海公子来啦!快请进!快请进!”
海玥入内,就见不仅闵子雍和项昂快步而出,就连一身便服的吴麟都在堂前相迎,笑容和蔼:“十三郎来得正好,这个时辰,一起用膳吧!”
海玥作揖行礼:“正是饿了,还望吴巡按收留!”
“这般客气作甚,在家中还称职务……”
吴麟笑容愈发亲切起来,好似长辈看向子侄后辈。
态度改变的原因,双方都心知肚明,事实证明,陆炳对海玥的看重不止是到了京师,连广州府都混在一起了,吴麟羡慕之余,也感到庆幸。
救命之恩好啊!
有人情,才好往来嘛!
海玥对待吴麟并不感冒,但不深交便是,称呼很快也从官职改为了先生,一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,气氛极佳。
等到酒饱饭足,海玥这才开口:“学生有一事不明,恳请先生指点迷津。”
吴麟抚须微笑:“直言即可,无需拘束!”
海玥道:“琼州府通判宗承学,来琼山之前任何职?”
吴麟笑容微僵,由于他之前与宗承学商议了一场假绑架,结果险些被安南刺客弄死,这个人生污点自然不愿提及,可面前之人似乎也毋须隐瞒,缓缓地道:“叔元兄原是灵山知县。”
海玥继续问:“灵山县离合浦县有多远?”
“灵山与合浦相邻,都隶属于廉州府,山水相连,交通便捷……”吴麟说到这里,有些恍然:“十三郎知道那件事了?”
海玥目光一动:“还要向先生请教!”
“你不知道?”
吴麟颇为奇怪,但还是道:“宗叔元卸任灵山知县,是因为一场误会,遭了乱民袭击,被殴伤吐血,当时闹得颇大,三司衙门都被惊动了,将他调去了琼州,唉!”
海玥知道到了关键,起身一揖:“到底是因为什么误会?被谁打伤的?此事至关重要,还望吴先生不吝告知!”
吴麟有些为难,但最终还是道:“老夫亦不知详细,只是听闻,有人污蔑他贪墨了合浦县的珍珠,遭村民激愤,拦路殴伤……”
海玥沉声道:“那事后可曾查明,是否有此事?那些殴伤县尊的村民,又作何处置?”
“那些乱民逃了,落草为寇,后来合浦县衙出力,将之剿灭!”
吴麟声音里蕴含着愤怒:“宗叔元为人清廉正直,办事勤勉尽责,日子过得十分清贫,岂会贪墨进贡给宫中的珍珠?此事后来查明,纯粹子虚乌有,可惜了叔元,无辜遭此大难!”
海玥目露沉吟。
之前何氏药堂的郎中有言,宗承学不是生病,而是被殴打致伤,拖延了时日,已成顽疾,原来是被合浦百姓打伤的……
合浦县旁边的灵山知县,被合浦百姓殴打吐血,后来调离,去了琼州府当通判……
这个关系,实在太紧密了!
简直就是局中人!
于是乎,迎着吴麟疑惑的目光,海玥开始讲述方威案的进展。
古代没有案情保密,而吴麟是嘉靖九年初才至广东巡按的,那时合浦珍珠早就采完了,故而海玥觉得可以透露,末了凝视对方:“在先生看来,宗通判会与此案有关么?”
“贡品珍珠?”
吴麟听着听着,就已露出骇然之色,缓缓地道:“宗叔元曾是老夫在国子监的同窗,他虽然后来没有考中进士,只是以举人进官,然这么多年,我们书信联络,从未断去,老夫来到广东后,亲至灵山,走访村民,无不称颂宗知县爱民如子,县学士子至今对其念念不忘,老夫……老夫可以担保,以他的品行和操守,绝不可会伙同方威盗珠!”
最后一句,吴麟也迟疑了,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,做出了担保。
海玥倒是对这位刮目相看了。
案情非同小可,吴麟此举确有莫大的勇气,宗承学已死,胆敢担上如此风险,这份友谊令人动容。
但海玥也没有就此相信,毕竟友人之言不能作为依据,只能参考一二,继续问道:“当时的合浦知县是谁?”
“胡应恩。”
“他现在还是合浦知县么?”
“因剿匪有功,此人高升了,老夫巡按广东之时,他已不在广东。”
“那合浦县尉呢?”
“也不在了。”
“当地的官员,全部因为剿匪升职了?那群匪……真的是匪吗?”
听到这一问,吴麟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,缓缓地道:“十三郎,话已至此,有一件事老夫也不瞒你!你可还记得,老夫此前准备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,先至琼山,然后当夜与宗叔元一起偷偷折返?”
“当然!”
海玥正色道:“先生是为了调查什么?”
吴麟摆了摆手,闵子雍和孙彬默契地退下,力士项昂更是在四周巡逻,以防隔墙有耳。
眼见三位随从各就其位,吴麟起身背着双手,转了一圈,这才凝声道:“老夫收到一封举报信件,其上指认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金都御史,两广巡抚兼两广提督军务,林富!”
“林巡抚?”
海玥都不由地一惊。
那可是广东广西的最高官员,总揽两广军政大权,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!
吴麟补充道:“林巡抚一向有爱民之誉,老夫原本根本不信,然那封信件中的诸多细节,绝非无的放矢,其中就提到了合浦民变,此前与你所言,那群乱民不仅袭击了当时是灵山知县的宗叔元,对内还袭击了合浦县的白龙村,将村民几乎屠尽,哄抢了大批珍珠上山!”
海玥立刻道:“剿匪之后,珍珠呢?”
“不知所踪!”
吴麟沉声道:“林巡抚对此大发雷霆,却也无计可施,由此促成了他上疏《乞罢采珠疏》之心,向陛下请求,停止采珠!”
“既要停止采珠,又岂会贪墨?”
海玥问出了口,再迎着吴麟的表情,缓缓地道:“先生是怀疑,他此举是为了让那批失踪的合浦珍珠,价格再上一层楼?”
吴麟表情变得极为肃然:“十三郎,你要谨记,君不密则失臣,臣不密则失身,几事不密则害成,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!此言出得我嘴,入得你耳,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了,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,胡乱指认,是会令两广为之动荡的!”
林富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,别说吴麟这位七品御史,就连现在的陆炳要动他,都要禀告京师,绝不可能擅自主张。
关键还是证据。
只凭一封举报信,和一些莫须有的怀疑,是无论如何不能发难的。
海玥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方才我向陆舍人提出了一个办法,从买家入手……”
吴麟听完后目光一亮:“合浦珍珠宝贵非常,是个不错的主意!”
“我原先也以为,这条路至少可以获得一些线索,但刚刚想到另一件事,林巡抚还促成了与佛郎机人的经商,我们入城前不是还撞见了么?”
海玥沉声道:“如果贪墨的合浦珍珠,卖给了佛郎机人,早由海船运走,又待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