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距离松江府二十余里的一处军营中,几个将领正在商议事儿。
“蒋庆之在松江府拿下了十余将领,罪名是贪腐。”
为首的千户官叫做王田,他四十余岁,身材矮壮,小腹凸起,看着就不像是个武勇之辈。
副千户叫做杨跃,他说道:“千户,蒋庆之先是冲着松江府豪强下狠手,地方卫所以为自己能幸免,这才被他突袭得手。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什么?难道咱们还敢谋反不成?”一个副千户发牢骚,“蒋庆之此次带着整个虎贲左卫南下,据说上海县那边有人蠢蠢欲动,被拿下了数十人。当地驻军噤若寒蝉。”
杨跃冷笑,“那些人以为束手就擒便能免祸?”
“怎地,你知晓内情?”王田心中一动。
“这年头谁的屁股干净,都是一堆屎!”杨跃说,“那些人以为法不责众,却忘了一件事儿。”
“何事?”
“当年蒋庆之清洗京卫时,谁幸免了?”杨跃冷冷的道:“所有涉及贪腐的将领尽数被拿下。该杀的杀,该流放的流放……许多人当局者迷。蒋庆之行事,从不给别人留余地。”
王田倒吸口凉气,“如此,咱们危矣!”
在座的最低是百户,贪腐的事儿人人参与。
众人面色难看,有人说:“那咱们当如何,难道束手待毙?”
“等死,老子是不干的。”杨跃狞笑道:“如今有个法子。”
“什么法子?”
“蒋庆之会亲至。”杨跃压低声音。
烛光下,那人影在闪烁……
……
蒋庆之正在南下。
随行三百骑,带队的是陈堡。
此次镇压松江府的过程中,狼兵负责的是青浦县,据闻狼兵出现时,那些正在鼓噪的豪强还在咒骂不休,花颜大怒,当即令人拿下了十余豪强,就在闹市一顿毒打,若非随行的官员劝阻,怕是会弄出人命来。
事后有人问花颜为何大怒,花颜说:“我爹来信,让我好生跟着长威伯,把长威伯当做是亲爹……”
尼玛!
咒骂我爹!
我不弄死你就不是花颜。
这话传到了蒋庆之这里,他不禁莞尔。
亲爹!
他也就比花颜大了一点,兄长不好吗?
狼兵随后在青浦县大肆搜捕,那些野性十足的狼兵抓了不少人,打砸了些店铺,顺手带走了些东西。
地方官叫苦,蒋庆之指派随行监督的官员回来请罪,说自己无能。
官员无能是一回事,狼兵野性难驯是一回事。
所以蒋庆之干脆就把狼兵带着,不过他事儿多,便带着骑兵先行一步。
是夜,错过了宿头的蒋庆之等人便在野外扎营。
狼兵也跟来了,陈铮啧啧称奇,“这些人竟然能跟上马?”
“除非紧急赶路,不惜马力,否则走的越久,马越不如人。”徐渭带着优越感的说道。
狼兵都有一双铁脚板,哪怕是走了一日,依旧精力旺盛。一到地方就喧哗不停。
蒋庆之带着人过来了,花颜咆哮,“都消停了!”
狼兵们见到蒋庆之,都安静了下来。
陈铮好奇,便过去问一个狼兵,“为何惧怕长威伯?”
狼兵说:“长威伯是千户的爹,千户是咱们的爹,那长威伯便是咱们的祖父,孙儿自然要敬畏祖父。”
在广西那地儿,村里寨子里做主的不是什么官府和律法,而是老人们。
那些老人有决定一家一户,或是某个人生死的权力。
徐渭笑了笑,“祖父?”
蒋庆之满头黑线,花颜过来,行礼后说:“伯爷,这些人都无拘无束惯了,我也只能勉强弹压。就怕久了会压不住。”
“人性本自由。”蒋庆之笑了笑,很是慈祥,然后心中一楞,我特么怎么有种老父亲的味儿了?
这不对。
蒋庆之干咳一声,“过一阵子,自然有你等发泄的机会。”
狼兵们精神一振。
“在哪里?”花颜也喜笑颜开。
这闺女就是个直性子,曾说要拜蒋庆之为义父,可蒋庆之哪里愿收这么大的义女,消息传出去,外面多半会说这义女不义,弄不好便是蒋某人为了避开家中母老虎的雌威,弄的一出曲线救国。
瓜田李下不说,且孙重楼和花颜看着对上眼了,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了夫妻。
想到孙重楼跪在自己身前,口呼义父,蒋庆之不禁打个寒颤,有种自己改姓王的感觉。
——王允和吕布。
“东边。”
“东边?”花颜看着东边,等蒋庆之转身回去,便拽住了孙重楼。
“别拉拉扯扯的。”孙重楼有些窘。
“哎!伯爷说的东边是哪?”花颜问。
“东边就是海啊!”
“海?”从未见过大海的花颜楞了一下,“海上有什么?”
“有的东西多了,有海寇,有倭寇,有水师,有佛朗机人,有什么……倭国。你看那个女人,就是倭寇。”孙重楼指着跟在最后面的松木良子说。
松木良子被捆着,两个军士看押着她。
众人不知蒋庆之为何带着这个女人在身边,有人甚至恶意的猜测,说蒋庆之喜欢倭女。
后世喜欢倭女的多了去,但那喜欢是一种……那个啥,爱好。
这时的倭女个头矮小,容颜丑陋,蒋庆之喜欢个毛线。
陈铮跟着蒋庆之,看着暮色,叹息,“松江府平息了,你接着该是要向整个南方出手了吧!”
“不。”蒋庆之摇头。
“咦!老夫虽说不懂兵法,却也知晓趁热打铁的道理。难道你舍得放弃这等大好机会?是了,若是再行出手,南方各处兔死狐悲……就难免有些赶狗入穷巷的味儿。智者不为。也好,停一停,让各处缓缓。”
陈铮觉得自己猜到了蒋庆之的谋划,却见景王嘴角翘起,仿佛是在讥诮自己。
景王的骄傲传承自道爷,陈铮觉得自己能折服这个小子,可从出京开始,他就发现自己错了。
景王对他很客气,但恭谨却是分毫也无。
客气是对他的身份——帝师。
“景王觉着不对?”陈铮越发觉得景王没有仁君的气度,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。
景王点头,不客气的说:“表叔用兵,从没有人猜到过他的最后手段。”
你也不例外!
陈铮气急而笑,“那么,你呢?”
景王挑眉,“我虽不知表叔下一步要作甚,不过,新政的脚步,不会停!”
“为何?”陈铮想寻机敲打景王。
“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”景王叹息,“这治政便如同用兵,一鼓作气才是王道。什么停一停,一旦停了,便会给那些人喘息之机。一旦他们联手……”
“呵呵!小子,你可知当下南方各处的氛围?”陈铮说:“老夫最近接到了不少书信,南方各处如今沸反盈天。
长威伯在松江府杀了个痛快,却也让其他地方丢弃了侥幸心。既然无法侥幸,那么就两条路,其一屈服,其二奋起反击……
随后的路遍地荆棘!不停一停,如何走?”
“表叔总会有法子的。”
景王的话中带着强大的信心。
陈铮一怔,仔细看去,暮色下的景王正看着蒋庆之,目光中……
有敬意。
景王目光转动看着他,嘴角再度翘起,那股讥讽的味儿让陈铮想到了自己的那位皇帝弟子。
仿佛天下人都是猴儿。
包括他陈铮。
人越老,就会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走两个极端,要么看似超脱的一切都不在乎,要么就什么都要争一番。
陈铮说:“长威伯在松江府大开杀戒,可这是大明。松江府之后再行杀戮,必然会引发反弹。小子,那些人不反抗,不是胆小,而是在隐忍。一旦忍无可忍……”
“扯旗造反。”景王笑了笑,讥诮的道:“蒙元末年扯旗的是谁?”
不是士大夫!
不是读书人。
“表叔曾说,秀才造反,十年不成。松江府那些豪强宁可勾结倭寇,也不敢自家扯旗,可见骨子里的惧意。他们害怕死亡,害怕流放……”
至于那谁……五虎,那等造反更像是儿戏。
“上海县孙欢招供,曾有人建言扯旗谋反,当即被众人呵斥。我问过孙欢,为何不不敢谋反。陈公可知他如何回答的?”
“怕死?”
“对,怕死,却又想着,若是能成功逆转局势,便能攫取天大的好处。瞻前顾后,虎头蛇尾……这等人能成事?”
景王笑了笑。
陈铮心中涌起了些不安,他虽然对所谓的儒家风骨嗤之以鼻,但却也不愿看到儒家衰亡,儒学黯然。
“殿下……是儒家还是墨家人?”陈铮问道。
这个问题……景王看了他一眼,“我?我谁都不是。”
“嗯?”陈铮蹙眉。
“我便是我。”景王倨傲的姿态让陈铮一怔。
“为何要是谁的人?我生于天地间,便不该被束缚。”景王说道。
哪怕是陈铮,也被这番言论给弄的默然了。
这是蒋庆之的潜移默化吗?
他看着前方的蒋庆之。
十余骑疾驰而来,在外围被拦截。
“伯爷,是地方卫所闻讯来迎。”
蒋庆之淡淡的道:“无事献殷勤!”
随后,来了几个将领。
“下官王田,见过伯爷。”王田一脸崇敬的看着蒋庆之,“下官得知伯爷南下的消息后,恨不能跟随伯爷左右。今日得知伯爷来了我部左近,便收拾了一番,还请伯爷前去歇息。”
陈铮年岁大了,在野外宿营的滋味不好受,闻言不禁心动。
狼兵们无所谓,三百骑冷漠。
王田的手垂着,五指神经质的弹动了几下。
面对这位伯爷,他感觉像是面对着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。
脊背,渐渐汗湿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王田觉得兴许是一日,一年……
蒋庆之开口。
“也好!”
瞬间,王田浑身一松。
右手猛地握拳。
大事,成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