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福家的宅子经过多代人经营,每一任主人都会修葺,或是扩建。百余年下来,这条巷子一半都改姓了赵。
以往赵福颇为自得,可此刻却只想狠抽自己一巴掌。
宅子太大,他一路狂奔到了后门时,双腿发软,浑身打颤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,狞笑:“咱们走着瞧!”
他打开后门,一只脚迈出去,心头一悸,猛地想退回去。
可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。
“跑,跑一个给爷爷看看。”
赵福猛地冲了出去。
左右两侧都有人。
而且仗刀。
正笑吟吟的看着他。
赵福膝盖发软,缓缓跪下地上,“你等是谁?”
他发誓,只要不是蒋庆之的人,他就捐出一半家财买通这些大汉。
一个大汉大步走了过来,一脚踹倒他。赵福躺在地上,喘息着,“是蒋庆之,是他,哈哈哈哈!”
赵福的笑声变成了哽咽,继而嚎啕大哭,“伯爷饶命,小人愿意申报,小人愿意带头申报啊!”
人总是会有侥幸心,总觉得这样不至于,那样不可能。以此为借口继续自己不健康的生活方式,或是继续某种有风险的事儿。
“还有谁?”大汉喝问。
“朱艺!朱艺!”赵福眼中闪过厉色,“他是主谋!是他先寻了小人,说若是得手,整个南方士林都会奉咱们为英雄。好处数之不尽。”
“速去禀告百户。”
可晚了。
朱艺跑的比兔子还快,让夜不收晚了一步。
赵家和朱家被封,随行的军士一番抄检,发现了不少往来信件。
徐渭主持抄检事宜,他对田地人口没兴趣,在书房里仔细看着那些信件。
“老徐,这些玩意儿有何好看的?”孙重楼急匆匆进来,手中拿着几本账册,“好些田地,老徐你看看。”
徐渭摇摇头,“但凡做下纵火这等大事儿的人,只要不蠢,第一件事便是把往来书信寻个地方藏着,或是焚毁。赵福和那些人的往来信件却明晃晃的放在书房中,你可知晓这是为何?”
“翻看?”
“不,是故意的。”徐渭笑的很是苍凉,“虽说我跟着伯爷成了墨家人,可从儒多年,看着这些蠢货……也难免觉着悲凉。物必自腐,必先自腐!”
老徐这是抽了……孙重楼把账簿丢在桌子上,出去问赵福,“为何把书信放在书房中?”
赵福自忖必死无疑,便坦然道:“若是有人来抓我,定然是纵火之事发作了。一旦被抓,必死无疑。我要死了,凭何让那些人逍遥?大伙儿一起死才是正理。”
孙重楼一怔,“可是……情义呢?”
在孙重楼的眼中,情义才是活着的全部意义。他跟着少爷从苏州府到京师,北上,南下……无数次遇到危局,但孙重楼从未畏惧过。
这靠的不是什么主仆身份,而是情义。
“情义?”赵福一怔,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蠢,“人活世间为的是荣华富贵,情义值几个钱?”
孙重楼叹道:“可你等……就说在城外遇到的那群读书人,吟诗作词,慷慨激昂……”
“等等,慷慨激昂?”赵福笑了,“人活着有几张脸,人前一张,人后一张,慷慨激昂是对外,人后有几个不贪婪的?人性就是如此,没有谁能免俗,哈哈哈哈!”
孙重楼说:“少爷说过要慎独。”
“那是糊弄人的。”赵福喘息着,戏谑的道:“当年夫子也有以莫须有之名诛少正卯的事儿,哈哈哈哈!哪来的圣人,哪来的完人!”
孙重楼有些郁郁的去了驻地。
驻地距离府衙不远,原先是个商人的宅子,商人积攒下了不少家资,却嫌做生意挣钱太慢,不及放贷。于是便转向高利贷生意。谁曾想被人设套借了大笔钱财,随后那人消失。
商人破产后,一夜之间就不知所踪,宅子被官府封存,正好入驻。
“少爷呢?”孙重楼进了宅子。
“伯爷在府衙。”
孙重楼去了府衙,莫展见他来了,说:“狼兵还远着呢!”
孙重楼瞪眼,“你也取笑我。”
莫展笑道:“不是取笑你。你也老大不小,该成亲了。那花颜如今乃是千户……哎!石头,你这门不当户不对啊!”
“什么门当户对,看对眼了就好。”孙重楼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大堂内,蒋庆之和陈连在喝茶。
蒋庆之喝了口茶水,有些意外,仔细一品,竟然是上等的好茶。
“是别人送了。”陈连赶紧解释。
蒋庆之点头,官场人情往来,乃至于收受些好处在所难免。他不是圣人,做不到和光同尘,但也不至于非黑即白,嫉恶如仇。
勘破了人性后,你就会对所谓的清廉不抱任何希望。
夏言为官多年,隐入新安巷后,这几年舍弃了名利欲望,越发超然了。人一超然,思想便获得了自由。
所谓无欲则刚就是这个意思。
夏言把那些感悟尽皆传授给了徐渭和胡宗宪二人,特别是人性这一块。
——人心本贪,所谓清廉,此人必然另有目的。比如说为了大明,或是为了某些人事。归根结底还是有所求。
这等有所求会变,在漫长的宦海生涯中,在各种诱惑中会慢慢的变。
所以,蒋庆之知晓陈连贪腐,但只要数目不大,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。
他若是斤斤计较,锱铢必争,天下官吏九成都该抓。
“水至清无语,太祖高皇帝剥皮实草也阻止不了官员前腐后继。”蒋庆之一句话让陈连安心,然后问道:“徐璠那边,确定未曾涉案?”
这位新老板难道真想动徐家?
陈连心中一惊,“伯爷,下官这阵子查案,虽说并未查到具体是谁做的,可却也摸清了徐璠在此事中的立场。当初纵火之事发作之前,应当有些蛛丝马迹,徐璠……”
“知情?”
“可能!”陈连说:“不过他并未插手。”
“明哲保身,这是徐阶的家传绝学,倒是让他学会了。”蒋庆之笑了笑。
陈连感受到了些凛然之意,心想难道蒋庆之是要隔山打牛弄徐阶?
若是如此,这个漩涡怕是会大的没边了。
“徐阶乃是士林领袖,。伯爷,一旦动了他……清理田亩之事本就让天下局势不稳,徐阶……不能动啊!至少当下不能动。”
这是陈连的肺腑之言,他既然跟了蒋庆之,便希望蒋庆之能在此事中全身而退。
“下官说句实话,如今下官与伯爷一荣俱荣,伯爷不知,南方士大夫们对朝中敌意颇浓。徐阶便是他们推出来和朝中打擂台之人。
那些人把希望寄托在徐阶身上,若是伯爷对徐阶出手……他们多年期待落空,下官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做出些什么事儿来。”
收税是抽筋,弄徐阶是扒皮。
扒皮抽筋……您难道还能指望南方士大夫们能继续隐忍淡定?
“下官担心,会有不忍言之事。”陈连见蒋庆之默然,叹道:“南方天高皇帝远,那些人一旦发作起来……什么赋税,什么钱粮,尽数拦截了。南方的赋税钱粮一旦断绝,北方,京师,九边就会饿肚皮。到了那时,朝中和您,都坐蜡了呀!”
蒋庆之拿出药烟,缓缓点燃,陈连说:“到时候难道还能大军镇压?南方多大的地儿,且那些卫所,伯爷不知,南方官兵多与地方士大夫有勾连,想让地方卫所镇压士大夫……万无可能!”
“再有各地官府,说实话,就拿下官来说,若是伯爷南下之前朝中令下官镇压地方,伯爷觉着下官可敢?下官,不敢!”
陈连苦笑,“下官若真要奉命行事,弄不好某日脑袋就搬了家。伯爷,这是抽筋剥皮啊!那些人的手段之狠,下官不敢想,也不敢试。”
一幅画,就被陈连这么勾勒了出来。
地方士大夫势力庞大,能令官员们低头。此辈更是与当地卫所勾结,一旦发作起来……
“本伯,仿佛看到了遍地烽烟。”
“着啊!下官担心的就是这个。所以伯爷,徐家……至少徐阁老那里暂且不动为好。”
蒋庆之点头,“本伯知晓。”
他本就没有动徐阶的意思,陈连松了一口气。“伯爷英明。”
“我并非不敢动徐阶。”蒋庆之抽了口药烟。“只不过老徐这人吧!善隐忍,我最喜看着他在严嵩父子的打压之下隐忍的模样儿。一日不见,就觉着欠了些什么。”
这时孙重楼在外面探头探脑的,蒋庆之起身,“徐阶会一直忍下去。”
这话什么意思?
陈连一怔,旋即明白了。
——只要我在一日,徐阶就得忍一日。
还有什么比看着对手在自己的压制之下装孙子,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事儿吗?
没有!
这便是我不动徐阶的原因。
“什么遍地烽烟,什么不忍言之事。”蒋庆之淡淡的道:“秀才造反,十年不成。他们若是敢动手,那正好,犁庭扫穴,彻底把儒家在南方的影响打下去!”
这话杀气腾腾,令陈连打个寒颤。
“少爷,抓到纵火的凶手了。”
孙重楼说道,“不过逃了一个。”
蒋庆之吩咐道:“把那位义民丢出去,游街!”
蒋庆之回身问:“这是本伯给松江府士大夫们的见面礼,你说,他们可喜欢?”
陈连心悦诚服,“定然会欢喜不已。”